行走的印象

前年初冬，与一个同行的朋友聊天，她偶然说起想去桂林走走，一个人，问我去不去。我本与她不熟，经朋友介绍认识，之前也未曾见过面，只是经常有交流。我说要考虑一下，下午请到了假，回她“那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！”

经过一夜的汽车颠簸，清晨六点到达阳朔。古老的西街似乎还没醒来，阳光刺破缠在山腰的雾霭，星星点点地落在瓦屋上，街上没有几个行人，不远处传来清洁阿姨“嗤嗤”的扫街声。

找了一家靠近西街的民宿住下，冲个热水澡，洗去一夜的疲惫。坐在阳台上的吊椅上稍歇能瞥见西街的石板路，顺着瓦檐望去，右前阴翳的树丛下一泓七尺见方的小水潭，引流水回环，来往冲击，漱漱作响。随着太阳的升起，睡眼朦胧的阳朔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，西街上开始忙碌起来。

在租车行雇了个阿姨当导游，因为是淡季，一天只要四十元。骑着自行车便往遇龙河行进。沿途的村庄也逐渐升起了炊烟，忙了一年的农田躺在水下晒着太阳，翠色的石山矗立在路旁，一切如此静谧，如此安详。

冬天里的遇龙河水很浅，很清澈，水下的卵石游鱼看得非常清楚。水中长着一簇簇带状的水草，顺着水流像尾巴一样左右摇摆着，波光粼粼的河两边生着一丛丛着青翠的凤尾竹，这种竹子姿态很美，在奇形怪状的连绵石山映侧下模样极为好看，能入得画。

给我们撑筏子的是个幽默的青年汉子，我眯着眼，靠在竹筏上的椅子上享受这冬日里的阳光。同行的女伴同他说话，他先是询问我们的关系，然后聊时政、聊生活、聊景区的开发管理……我见沿途都有“瘦子烤鱼”就问，这跟西街上的“瘦子米粉”是同一个老板？他忿忿地说，什么瘦子，现在都“吃”成胖子了。他又介绍自己的家庭，原来也上过广东打工，后来回来撑船度日。乡下人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，原本遇龙河是村里人自己管理，每年能赚到不少钱，现在撑一程只能赚二十四块，官商勾结，比老虎还狠！我故作没听懂，这里还有老虎？它跳到筏子上来怎么办？他说，这哪还有什么老虎，有老虎我们就发财了，还来撑筏子么！再说了，有老虎也不会水嘛。“母老虎不会水？”同行的朋友也很风趣，我不知她真听不懂男人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还是佯作误听。男人道，家里的母老虎当然会水了……引得我们哈哈大笑，他自己也笑起来。“喏，老虎”我指了指河边的“瘦子烤鱼”，他问，你们吃鱼不？他见我们没做声，接着说，烤鱼确实比较贵，鱼也小。你们吃一顿我可以拿几十块分红。他倒是很实诚，又劝我们合影，他说，我们干这行也只能靠这个赚点外快，你们合影一张我能拿到十块钱分红。我们见他说的诚恳，也不想扫兴，拍了两张照留念。

中午在一个农户家里吃饭，以辣为主的菜系很是下饭。屋角的三角梅开得很旺，每一朵花都像是跳跃着的火花，这里的世界，仿佛所有其他的花都闭上了嘴巴，睁着眼睛看它肆虐每一个冬日里的黄昏与清晨。吃罢饭，陆陆续续游玩了十里画廊、月亮山、大榕树，也无特别新意。

西街上的夜景还是不错的，太阳一落山，阳朔城一下子就变得冷起来。裹上围巾，混入涌动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，有时就是为了享受这种孤独的气氛，看着商店里挂着的各种商品和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。这种感觉很新奇，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，我也不认识任何人，但觉得非常满足和自在。

溜了几圈便回到住处，与同行的朋友坐在阳台上喝茶。沉沉的夜色下，望着熙熙攘攘的街上，旅行的人仿佛都有一种耗尽所有兴致的拼命感。年轻的西街，她兴奋着呢！

朋友说，她以为我不会来，如果她一个人来的话多少有点孤单。我说，我有时喜欢接触一些新鲜而带有挑战性的东西。比如这次，我以为我们多少会合不来（之前聊天经常都没有再聊的欲望），而事实恰恰相反，大家相处得很愉快。她咯咯地笑起来，是的，我之前对你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。

后来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，工作、感情、信仰……记得她指着我手上的珠子问我是否信佛。我说，我不知道我信什么，但我觉得应该怀着敬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。佛经、道藏、圣经、古兰经我都有看，我觉得能让我静下来的东西就是好的，我就拿过来。所谓的宗教只不过是人为披上的一层外衣，都是名相，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信什么教……继而聊了一些生活中的琐碎，时光荏苒，亦记不真切。夜临子时，各自抱着垂头的瞌睡与满心的自在回房睡去。

去厦门是今春，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，满耳里就灌入温温软软的闽南语，霎时觉得热情亲切。

在曾厝安住了一宿，次日乘船去鼓浪屿。沿着海岸漫步，到处都是游人，好在车辆甚少，气氛颇为闲适。经石子路折入小巷，花木第觉繁蕤，似乎步入异境，极为幽夐。

岛内有许多小路沟通相连，路边随处可见摆着地摊的阿婆，所售的物什亦无新意，私心揣度，中国所有景区的工艺品大约都来自江浙某一小镇罢。

折入小巷便能感受到这座岛上沉重的历史感，到处可见异国风貌的建筑，哥特式、拜占庭式、罗马式、巴洛克式……还有上世纪初中西结合的奇特建筑。这些建筑，大都用高大的围墙围着，凝重而精致的大门，彰显着百多年前主人的高贵和神秘。紧闭的大门边上挂着政府的古建筑保护牌，只有几处住了人家。在见证了百多年来沧桑变化的古树下，繁茂的鞭炮花肆无忌惮地爬满了高大的围墙，在风中，在古树身上的青苔上，在墙上细细密密的毛孔里，似乎都能闻到那段历史的霉味。

爱好建筑的人，看到的是“万国建筑博物馆”；历史学家看到的是民族的屈辱史；政治家看到的是祖国伟大复兴；文艺青年看到的文化气息；情侣，大约是看到了朦胧的夜色下对方眼眸里的星光与温情。这大概就是鼓浪屿的魅力所在。

路经一个弄口，不经意发现了林语堂先生的故居。破败的二层建筑，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，坐在夕阳的树荫下，显得十分落寞。不由得想起林先生的话来“我们对于人生可以抱着比较轻快随便的态度：我们不是这个尘世的永久房客，而是过路的旅客。”想是有这种心态，也别无伤感可言了。

在夜色降临前寻了许久，才找到被树荫遮去一半的门牌——外婆的澎湖湾，来前订好的旅店。在古木的荫庇下拾阶而上，两旁是店主种植的低矮花木，架着竹篱，颇有“采菊东篱下”的意思。转入木制门坊，便听到淙淙流水声，一派江南园林气息扑入眼帘。柜台前面是荷花小池，引活水灌入，点缀着几尾锦鲤。踏过木板小桥，向上步三五步是一个木制的平台，平台上摆放着简易的木制桌椅，中间是一棵高大的杨桃树，树冠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平台，地上稀稀拉拉地躺着几颗熟透的杨桃。站在平台上能看见对面的厦门岛和海中来往的船只。

街上的夜景似乎无特别之处，有时混迹在人流中，就是单纯地串串热闹。街边的小吃倒别有风味，虾饼、芝麻饼和各式海鲜吃法，味道独特。若是林语堂先生在世，定能写出许多值得玩味的品鉴美文来。

回到旅店已是十点多，泡一壶茶坐在灯火昏暗的杨桃树下，夜风吹来，别有幽趣。脚下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街市，身后是沉默的山石，远处的海浪来来回回地敲击着这座岛屿，千百年来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。

这种声音大概在岛未形成之前就是有的，在列强来岛上建房子时还是那般摸样，而今，我坐在杨桃树下，它依然昼夜不歇地传达着它的执着。这种问候，我听不真切。这种倾诉，谁能解读？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，海水在沙滩反反复复，这又是怎样的一种默契？

走走停停，停停走走。行走中的印象，阳朔像是一个壮家少女，热情活泼。身着粗布民族服饰，头上插着一支三角梅，腰里挂着葫芦丝，发丝里若隐若现的耳洞嵌着从大都市买来的时尚耳钉。她袅袅地走过来，给你倒上一碗刚酿好的米酒，浑浊的酒上面还漂着几粒谷子，酒未喝，人已醉了一半。而鼓浪屿却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大家闺秀，她年轻时喝过洋墨水，能弹一手好钢琴，在历史的浪潮里，她一天天老去。虽然略显苍老，但她能把自己打扮得十分体面精致，头发梳得服服帖帖，就连脸上的皱纹都是精心打理过的。透过贴身的素雅旗袍，看得出来，她年轻时是极漂亮的，站在台面上应会不输给任何一个社交名媛。她的眼神慈祥而深邃，拜访她，她会提着裙边站起，大方地向你迎来，然后倒上一小盅陈年老酒，酒是用淳厚的故事酿的——或许正是那年她将要出嫁时的女儿红，行走的旅人只要饮上一盅就会醉倒在沉沉的夜色里，兴许，在梦醒时分还能流出几滴清泪来。

行走的意义大约是为了寻找，而寻找的目的有时却不甚真切。有时你看见的是自己，有时你看见的是山，是水，是故事。”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，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、诱惑和探险意念。旅行的要点在于无责任、无定时、无来往信札、无嚅嚅好问的邻人、无来客和无目的地。一个好的旅行家决不知道他往那里去，更好的甚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。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。”而人生，本就是一场没有目的旅行。

乙未年处暑